欧洲青铜时代

前面两集，我给大家描述了一幅从西亚、中亚，再沿着后来的长城一线到中国北方，再到中原地区的青铜之路。这一集中，我们将视角转向西方，探寻西方的青铜之路。

欧洲版的青铜之路

我们从一个历史上非常传奇的故事讲起。

这个故事说，在色萨利国王佩琉斯和海洋女神式提斯的婚礼上，各位女神都收到了请柬，只有不和女神厄里斯，人家没请她去，怕她去了就要引起不和嘛。结果她还是不请自到，而且往婚宴上丢了一个苹果，上面写着：送给最美丽的女神，结果当然就是制造了巨大的不和，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美神阿芙洛狄式（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她们三个就争了起来。

争执不下，三个人就找特洛伊的王子去裁决，各自许下条件，结果美神阿芙洛狄式获胜，因为她的条件是，让王子娶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在哪儿呢，在希腊的斯巴达，就是斯巴达的王后海伦。特洛伊王子带走了海伦，可是希腊很多国王都曾经发誓要保护海伦，于是以迈锡尼的国主阿伽门农为首，组成希腊联军，征伐特洛伊（Troy）。这场战争一打就是十年，最后，希腊联军用木马计进入特洛伊，带走了海伦。这就是《荷马史诗》所讲的特洛伊战争的故事，你肯定听说过。不过另外一个特洛伊的故事，可能就没那么多人知道。那是考古学历史上最传奇的一次发掘。挖出来的，正是真实的特洛伊。

荷马史诗的故事呢，充满了各种离奇的戏剧性，而且还有大量神话情节，所以一直被当做神话看，历史学家根本就没把这个故事当回事儿，也没人相信真的有什么特洛伊。可是你知道，成人世界不相信神话，小孩子往往会当真。有一个德国小孩儿，叫海因里希·施里曼，人家送了他一套荷马史诗的读本，他就对这个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一心相要找到它。

长大以后，施里曼成了商人，在俄罗斯和美国加州挣了不少钱，36岁就退休了，退休了之后就开始研究历史和考古，还来过中国。当时有一位英国考古学家在土耳其的爱琴海沿岸搞发掘，但是经费用完了，施里曼就跟他合作，给他提供资助，希望能挖出特洛伊。但是施里曼是个业余考古学家，他的发掘手段比较粗暴，两个人就散伙了。不料，第二年施里曼就挖出了一个堡垒遗址，这就是震惊世界的特洛伊古城。这时候是1873年。

特洛伊考古遗址

一个多世纪过去了，特洛伊古城的发掘还在继续，一直持续至今。现在我们知道，这个遗址一共分九层，分别命名为特洛伊1-9。施里曼挖到的是特洛伊第二层，他以为就是发生特洛伊战争的那个特洛伊，其实这一层比《荷马史诗》的时代要早一千年以上，特洛伊第七层才最接近荷马史诗里面的那个特洛伊。特洛伊的第一层，也就是最早的特洛伊古城开始于5000年前，还在青铜时代的早期，而到三千三四百年前的特洛伊第七层，青铜时代已经逐渐过渡到铁器时代了。

按照今天的国境划分，特洛伊古城属于土耳其，位于安纳托利亚半岛的最西端。但是在古希腊人的记忆中，它一直是广义的希腊文化的一部分，都属于爱琴海世界。而这片位于地中海东北部、布满了岛屿的爱琴海，就是青铜文明传到欧洲的关键地区，也可以说是欧洲版的青铜之路。

爱琴海的东边，是安纳托利亚半岛，安纳托利亚的东部地区，在两河流域的上游，你想起来了吧，那是全世界最早的发明冶金术的地方，青铜的技术也是那里起源的。爱琴海里布满了岛屿。北部的群岛上，发现了青铜文化的痕迹，这里离特洛伊很近，它的青铜文化肯定跟特洛伊有关系。中部的群岛呢，它的青铜文化要比北部晚一点，应该是从北部传来的。

南边是一个东西狭长的大岛，克里特岛（Crete）。这个岛对于青铜文明的传播意义重大。因为它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海洋中心，而且离大陆足够远，不会成为埃及或者苏美尔文明的附庸，再加上克里特岛上的资源匮乏，因此人们有动力从事贸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是地中海上最重要的商业中心。来自欧洲大陆的锡，和产自地中海的铜，在这里制成青铜。锡矿可能来自西班牙或者中欧，铜矿则来自塞浦路斯（塞浦路斯岛位于安纳托利亚半岛南面的地中海中，在克里特岛的东面），还有一些锡用不完，从克里特岛被转运到西亚。

克里特岛（图中红色部分）在爱琴海中的位置

克里特岛其实有点像东亚海域的琉球。琉球也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岛，资源也很匮乏，主要靠贸易。它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往北可以到朝鲜半岛，往东北可以到日本，往西可以到中国大陆，往南可以到南洋。所以琉球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靠这种中转贸易生存。我们还同到欧洲爱琴海的东边是青铜技术的发源地，海中的群岛是青铜技术和青铜原料的传播路线，那爱琴海的西边是哪儿呢？你可能早就想到了，西边就是古希腊。雅典，斯巴达，迈锡尼，都在这里。所以呢，青铜文化可能是从两河流域往西，经过像特洛伊这样的海滨城市，进入爱琴海上的岛屿，然后像踩着石头过河一样，一跳一跳通过爱琴海，传到了古希腊，并且进入中欧、北欧与西欧。当然，青铜技术的传播还有别的路线。欧洲的青铜时代陆续开始了。时间呢，是（距今）五千年前左右。

青铜文明带来的“次级产品革命”

青铜文明在欧洲的展开，带来的变化很大。比如说，因为有了金属工具，人们就可以大批砍伐森林，腾出空地，农业和畜牧业都大大扩张了。
不过呢，什么叫做“农业和畜牧业的大大扩张”？这不只是说，人们耕种的土地越来越多，或者说，养的牛羊越来越多。其实最重要的是，人对动物植物的利用更加充分了。
比如说吧，养羊是吃肉的，这没错。不过，羊还有别的用处。后来人们发现，羊毛可以做成毡子，羊皮做成衣服。又比如说，养马，本来也是吃肉的，后来发现，马可以骑，发明了车以后呢，马还可以拉车，这样马就变成交通工具，反而不怎么吃马肉了。
其实羊有时候也能当运输工具。早期欧洲的探险家在中亚探险，地形很恶劣，要翻山越岭，有时候就只能用羊搞运输。他们把行李分成二三十斤的小包裹，每只羊驮一包，这么赶上几十只羊，也能运很多东西。而且羊的优点是不用专门去喂，自己在路上吃草就行，人要是没吃的，还能吃羊。
上一集我们说了，发现楼兰古城的那位斯文赫定，有一次到西藏探险，就赶了一群羊，从印度到西藏，其中有一只一直跟着他，最后到了俄罗斯的圣彼得堡还活着，他十分感动，把这只羊给送到圣彼得堡动物园养老去了。
牛也一样，本来也是吃的，后来发现牛力气大，可以拉犁耕田，就成了种地的好帮手。所以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中国人不吃牛肉，把牛看得跟家庭成员一样，地位非常高，那就是对动物的充分利用，动物的作用简直比得上人了。
这种充分利用，考古学家谢拉特把它叫做“次级产品革命”。羊肉、马肉、牛肉，这是初级产品，容易想到，容易办到。羊毛毡、马拉车、牛拉犁，牛皮鞋、牛角杯、牛奶，这是次级产品，是比较高级的利用方式。可是，这些新的利用方式，都是简单的石器不容易做到的，往往需要金属的参与。比如说，要剪羊毛，金属做的剪刀当然就比石片锋利；要做一辆车，那就必须用到金属，光靠木头是要散架的。

真正的农业，就建立在这种次级产品革命的基础上。城市啦，商业啦，这些人类文明的必备因素，之所以都在青铜时代才正式奠定，也是这个原因。养羊吃肉，世界各地的人类行为都差不多，但是要织成羊毛毡，做成羊皮大衣，那就会有样式、图案、颜色的不同，这背后就有不同的文化考虑。咱们前面讲过，人类的文化到了青铜时代才丰富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在青铜时代，新的技术和物种从两河流域分别向外传播，欧亚大陆各部分之间的关系比我们以前想象的要密切的多。英国的考古学家安德鲁·谢拉特提出了青铜时代世界体系的概念，他认为西亚是青铜时代世界体系的中心，再往外是东边的中亚和西边的地中海地区，至于欧洲大陆，则是这个世界体系的边缘，中国跟这个体系既有关系，又有它独立的地方，所以算是一个若即若离的成员。后来也有学者根据中国吸收外来技术和物种的情况，把中国也完全算在这个体系里面。按照这个说法，早在青铜时代，起码欧亚大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全球化了。

青铜时代晚期爱琴海、北非和近东地区的义明

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呢？当然有。不过，我觉得这是一种以技术为中心的历史图景，之所以西亚最重要，是因为他们发明了金属冶炼甚至是农业，但是技术虽然重要，却不能取代人类生活本身。对于生活在所谓世界体系边缘地带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感到自己是在边缘，对于技术、物种、生活方式这些外来的东西，他们往往抱着一种拿来主义的态度，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适应他们自己所在的环境，根据他们自已的生存条件和文化传统来演进。从人类生存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没有中心，或者说每个人、每群人都是自己这个世界的中心。人类呀，往往会去纠结一些本来不需要太纠结的事情。本土的还是外来的，就是其中之一。

“青铜时代”的概念放之四海而皆准吗？

欧洲发现的青铜工具，像青铜刀啊，锥子啊，凿子啊，斧子啊，那是很多的，耕田用的，动物深加工用的，也包括车马用的，博物馆里经常一摆一大堆，仓储式展览。除了工具，还有武器，比如前面说的克里特岛，就出土了很多双刃斧，还有不少非常精美的长剑和短剑。此外还有一些装饰品。包括我们上次讲的，从新疆到辽宁的北方长城一线，出土的青铜器主要也是这三类：工具、武器、装饰品。
这三类青铜器，其实就对应着人类文明的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工具，代表着技术的进步，商业的发达，农业和手工业的升级，总之，是经济的发展；第二个方面是武器，代表着大规模军队的存在，也就是国家的诞生；第三个方面是装饰品，代表着对美的追求，精神世界的丰富。经济发展啦，国家出现啦，精神丰富啦，人类文明也就正式地宣告诞生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开头提到的特洛伊木马的故事，是不是觉得别有发现呢？在我看来，这个传说中的故事就像是青铜时代的一个象征。
为什么这么说？在传说里面，战争的起因是为了争夺美女海伦，甚至女神们也为了“最美女神”的头衔吵架，这就是对美的追求呀；为了追求美不惜发动战争，这背后就是国家的存在呀；而整场战争最后的爆发点、那个巨大的木马，就好像是“次级产品革命”的一个形象代言：意味着马不但可以作为运输工具，而且运输的能力还非常的大。整个故事简直就是萌版的青铜时代表情包。

特洛伊木马

但是必须说，当欧洲考古学家发明青铜时代这个概念的时候，他们是把它当成人类历史必经阶段来理解的。按照他们过去的看法，石器时代是一定会进化到青铜时代的，而且咱们讲过了，青铜时代的定义就是生产工具主要由青铜制造。那也就是说，人类的历史是一定会经过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面，人们所用的生产工具，主要用青铜制造。然而，当这个看上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青铜时代概念运用到中国历史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个大大的bug，那就是到目前为止，中国中原地区出土了无数的青铜器，却没有一件 -- 注意是一件都没有，能被严格的、毫无争议的作为农业生产工具，中国 这个青铜时代的异类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下回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