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里的世界观

前几讲我们讲了人类的起源和人类文明的起源。从今天开始的这六集，我们要谈谈人类是怎么认识这个世界的。

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

不知道你意识到没有，我们今天的人，跟古代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完全不同。现代人从幼儿园开始，就知道地球是圆的，宇宙是很大的，地球围绕太阳转，太阳是个大火球，还知道地球上有七大洲、五大洋，生活着很多很多人，自己所在的国家只是地球上很小的一部分。这些知识，我们现在都觉得是常识，但其实这些常识，大部分是最近几百年才知道的。比如说，欧洲人第一次到达南半球的澳大利亚是四百年前，人类发现南极洲大陆是两百年前，所以“七大洲”这种知识，满打满算才只有两百年历史而己，至于说这种知识随着教育普及到一般民众，那就连一百年的历史也没有。

1402年，六百多年以前，有位朝鲜人画了一幅很大的“世界地图”。前些年这幅地图被学者们注意到，结果图上画的内容却让大家大吃一惊。这幅地图详细画了中国，这不用说；还有被放大的朝鲜，还有被缩小了的日本，这也不用说；图上独独没有印度，这还不说。要说的是，图的左边画着一个倒三角形的大陆，分明是非洲，而且非洲大陆最南端的方向指向南方，画的也非常正确。要知道，要等到差不多一百年后达伽马绕过好望角，欧洲人才第一次知道非洲大陆南端是什么样子。

还有更奇怪的，其实不但非洲，这幅图上还有欧洲，地图上标注的地名“法里昔”就是巴黎，还有一个地方叫“麻鲁”，这很可能就是把“鲁麻”给写反了，鲁麻一一自然就是罗马；还有一片区域很像地中海，可惜画图者大概忘记了这是一片海，没有把它染成表示大海的蓝色。另外，阿拉伯半岛在这幅图上也画的很明显，有一个城市叫“者鲁”，应该就是耶路撒冷。这幅地图，叫做《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目前收藏在日本龙谷大学。图上有一篇很长的题词，是图的作者朝鲜人写的，他说这幅图是参考了两幅来自中国的地图制作的，一幅是一个苏州人画的，另一幅是一位在南京出家的僧人画的。这两个人都是元朝人，后来朝鲜人把这两幅图合而为一，画了新的地图，《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就是在这幅新的地图上增加了朝鲜的内容而形成的。

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

如果我们继续追问就会好奇，那这两个中国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很有可能，这些地图上的信息，是从元朝开始，中国人就已经知道了。元朝作为一个横跨欧亚的史无前例的大帝国，容纳了大量的各色人等，特别是以商业贸易和航海著称的阿拉伯人。比如说，有一位阿拉伯的天文学家扎马鲁丁，就在元世祖忽必烈的时候到过北京，还出任了当时的国家天文台的台长，据说他还制造了一个地球仪。很可能就是他，根据带来的阿拉伯地图，再参照实地测量的中国地理，画了天下地理的总图。尽管这幅阿拉伯的地图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但是《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很可能就跟它有关。
有意思吧？《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看上去只是一幅地图而己，但它背后有阿拉伯人的地理知识，有中国人的实地测量，有朝鲜人的加工，最后又辗转保存在了日本。一幅地图，凝聚了这么多人的智慧和努力。
但是同时我们也得说，尽管像这样的地图保存了那么多的宝贵的地理知识，但是一般人是很难验证的，地图上画的欧洲啊非洲啊，也停留在纸面上，进入不了社会的一般心理。所以近代西方人打过来，中国人日本人还是搞不大清楚，这些外国人到底从哪儿来的，还是不知道巴黎，不知道罗马，不知道好望角。
人类认识世界的过程，就这样在真真假假、半信半疑中缓慢地前进，真的非常不容易。

贝壳和小石头也能表示整个世界吗？

在前面几讲里面，我们反复提到，人类是如何的互相联系，如何的发生交流，好像他们一直就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
当然不是这样的。我们说的交流和联系，那是站在一个大尺度的地理空间，和长时间的历史脉络里讲的，是历史学家的观察，不是当时人的感受。
在古代，人们靠自己的感官和简单的工具，能观察到的世界是非常有限的。实际上人的一生的活动范围也就那么大，好像也不太需要更广阔的地理知识。
比如说吧，现在发现的人类最早的世界地图，制作于四千五百年前，画在一块泥板上。它画的是哪儿呢？基本上就是两河流域，以幼发拉底河和巴比伦城为中心，但是因为它又完整展示了巴比伦人的宇宙观，所以我们可以说它表现的就是巴比伦人心目中的整个世界。这幅地图里的整个世界差不多就比今天伊拉克大一点点而已。

公元前6世纪的巴比伦世界地图，现收藏于大英博物馆

又比如说，太平洋上马绍尔群岛的人，他们用椰子树叶的叶柄削成小木条，然后横七竖八钉在一起，这些木条表示的是洋流的方向，再用贝壳或者小石头表示小岛，这样在航海的时候，就能根据洋流的方向来判断位置。洋流和小岛，这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再后来，人类的地理知识缓慢地增加，有点像电脑游戏的地图探索，本来是黑暗的地方，一点点变的光明。不过，在现代地理知识普及之前，影响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最多的其实不是地理学，而是宗教。

比如，早期基督教世界的地图，往往是以耶路撒冷为中心，那是他们的圣城；伊斯兰教的地图呢，大部分是上南下北，因为这样可以保证圣城麦加位于地图的中间；佛教认为世界由四大部洲组成，世界的中心是须弥山，人类居住在南瞻部洲，而南瞻部洲的中心是一座雪山和一个大湖，四条大河从湖里发源，所以佛教的地图也总会反映这种世界观一一在地图中心画其实这个大湖。其实可能有点真实的影子，他的原型可能是帕米尔高原上的某个湖泊，也可能就是西藏的圣山冈仁波齐和圣湖玛旁雍错。不过这种真实的地理进入到宗教里头以后呢，就变成了世界的几何中心，特别具有象征性。

跟宗教差不多，另外一种观念也影响着人类的认知，那就是根深蒂固的“自我中心”的想法。有人说，中国这个名字，就反映了古代中国人自认为天下之中的偏见，这种说法对不对，我们先不讨论，不过自认为自己处在世界中心，其实是全人类共同的自然倾向。只有对大地山河了解得多了，对世界上其他人的偏见减少了，人类才开始变得包容。这一点特别重要。人类了解世界的过程，其实也是逐渐跳出自我中心的过程。只不过这个过程好像特别曲折，就算现在对世界了解已经很多了，但跳出自我中心的路还有很长要走。

张骞通西域

对于中国人来说，世界的中心一直都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一方面，文化上肯定是自我为中心；另一方面呢，中国人又觉得西北方向才是世界的地理中心。这是因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中国的河流都往东往南流，西北既然这么高，那里肯定有一座神山，可以与天相连。而且中国在欧亚大陆的最东端，再往东就是大海，这点比较容易弄清；往北是草原、沙漠，往南是之地，气候不好，似乎不太适合居住，古人兴趣也不大；所以中国早期的地理探索，主要就是往西，往西北。

这方面的文献，最早是《穆天子传》，这是东周时代的作品，说周穆王西征的故事，讲他怎么驾着八匹骏马，走了三万五千里，又怎么到了昆仑，怎么到了西王母之邦，与西王母进行了带着浪漫色彩的会见。这里面也许有真实世界的影子，但主要是想象。再往后是《山海经》，构造了一个宏大的地理世界，有人说它记载的主要还是华夏地区，也有人认为它涉及的地区要广大的多。不过，《山海经》恐怕还是出自一种神话地理学的想象，跟真实世界还是有距离。

中国人对中国之外的世界能有确实的实地考察、并且形成文字、有据可查的，还是要等到张骞通西域。汉武帝派张骞出使，最重要的目的，一是要了解西方世界，搜集情报；二是搞军事外交，联合其他国家制约匈奴。制约匈奴的目标虽然没实现，但是情报的确收集了不少，《史记》里记载西域情况的《大宛列传》主要就是根据张骞的报告写成的。

张骞第一次通西域往返路线示意图

张骞把当时汉朝以西的那些国家分成两类。一类叫“行国”，意思是迁徙不定的国家。比如大月氏一一以前我上学的时候读大月（rou）氏，现在大家发现还是应该读大月（yue）氏一一就是一个行国，“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跟着牲畜迁徙，与匈奴的风俗一样，都是游牧民族；还有乌孙、康居、奄蔡等等，也都是行国。
另一类叫“土著”，意思是附着在土地上的农业国家。比如大宛，《史记》就说它是“土著”，种稻子、小麦和葡萄，还有葡萄酒。大宛位于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到现在都是重要的葡萄和葡萄酒产区，张骞给中国带回的葡萄，应该也是这里出产的，还有我们熟悉的、著名的汗血宝马也产自这里。
大月氏往西，还有一个很大的土著国，叫安息，大体上相当于今天的伊朗，公元前3世纪建立了古代波斯的阿萨息斯王朝。安息很强，占地数千里，大小数百城，商业还很发达，本国的商人乘车坐船，到几千里外的国家去做生意。用白银铸成钱，银币上面是国王的头像，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这些银币就要换一个样子，好像非常得阔气。

安息再往西，有一个国家叫条枝，就是以叙利亚为中心的塞琉古帝国。张骞听安息人说，条枝有“西王母”，不过他也没见过。后来人们推测，这也许就是西亚或欧洲、北非的某位女王，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中国人熟悉的西王母。

张赛的出使和司马迁的纪录，让地处中原的中国社会第一次了解了大量域外的真实情况，很多知识是很新鲜的。这跟《穆天子传》的神话，《山海经》的怪兽和传说，已经不一样了。比如关于大月氏，有人说他们的“人民赤白色”，赤就是红，赤白色就是白里透红，他们应该就是白色人种。从大宛到安息，也就是从中亚到伊朗，张赛说他们虽然语言也有差别，但大致上还都能互相沟通，人都是深眼窝，大胡子，善于做买卖，“争分铢”，每一分钱都算得很清楚。而且女性地位普遍很高，叫做“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一一女人说的话，男性一律赞成，坚决执行。
你看，要得到真正的知识，还是得亲自去一趟。总宅在家里，像我们青铜器那一讲讲到的“宅兹中国”，老不出门儿，就永远也知道不了外面的事儿。

中亚也有一座亚历山大城？

不过我们不要忘了，中国其实是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跟中亚隔着沙漠和帕米尔高原，中西之间的交流其实是很困难的。相反，欧洲、北非、西亚、印度，这一大片区域之间其实没有什么难以跨越的地理障碍，他们之间的交往一直都比较频繁，人种的迁移在历史上也非常常见。

所以在这一大片地方，很早就出现过庞大的帝国。比如波斯帝国的阿契美尼德王朝，它的建立比秦始皇统一中国还早三百多年，秦始皇做过的事儿，修建高速公路啊，统一度量衡啊，他们早就做过一遍了。

两日年以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这里义出现了前所木有的大帝国，亚历山大帝国。它所覆盖的地区东到印度河流域、西到欧洲的巴尔干半岛，欧亚大陆占了一半。亚历山大东征一直打到印度，建立了几十座城市，都叫亚历山大，张骞记载大夏的首都叫“蓝氏城”，这个“蓝氏”其实就是亚历山大的最早音译。生活在这个区域中，曾经有很多国家、很多种文化，他们之间的互相理解就要丰富的多。

丝绸之路地图，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大夏的首都蓝氏城

相比之下，他们对中国和东方的了解就要少得多了。至于他们对中国有哪些奇妙的想象，我们下次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