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的传承
上一集的最后，我们已经提到，古埃及的圣书文字和中国的汉字，严格说来，都不是象形文字。为什么这么说呢？怎么跟小学老师讲得不一样呢？先别急，跟古埃及文字一样，讲汉字的故事，咱们也先从甲骨文的破译讲起。
甲骨文的破译
很多人都误以为，最原始的汉字就是甲骨文。其实，三千年前的甲骨文已经是相当成熟的书写体系了，总共有接近4000个单字，绝对不是文字刚刚萌芽时的样子。准确一点说，甲骨文是现今发现的最古老的成熟汉字体系。甲骨文主要是殷商时期使用的文字，西周沿用了下来。这些文字大多刻在乌龟的背甲上，还有牛羊的肩胛骨上，所以叫甲骨文字。
龟甲上的甲骨文
在第一集里讲到殷墟的发掘，我们就顺带提到过发现甲骨文的故事。你还记得吧？清朝中晚期，在河南安阳的小屯村，村民耕作的时候发现了不少龟甲和兽骨，有的可以看出很明显的刻痕。一些甲骨流传到北京以后，曾经担任过国子监祭酒，相当于今天的全国最高学府校长的王懿荣，第一个识别出这些刻痕应该是一种文字，而且比刻在古代青铜器上的文字更古老。
之前我们说过，王懿荣注意到一种奇怪的药材叫龙骨，他在龙骨上发现了古文字，这只是其中一种传闻，这个传闻还说王懿荣是在生病服药的时候，碰巧辨认出文字的。可是中药材要捣碎、炮制才能入药，总不能拿着整根骨头煎药喝吧，捣碎的碎末里头自然没有办法发现文字，如果原材料没有磨碎，他倒是有可能发现。还有另一个更可靠的说法，说实际上，当时有一个来自山东的古董商人在河南收购了大量甲骨，然后带到北京，找了专门研究古董文物的金石学家做鉴定，其中就有王懿荣。
跟商博良破译古埃及文字相比，甲骨文的破译过程没有那么迁回曲折。这是因为，欧洲人当时对古埃及文字，在认识上有一个历史的断裂带，所以几乎是一片空白，哪怕破译出一个单字，意义都相当重大。而汉字传承了几千年，汉字的研究也有自己的一套传统。周代的金文和秦汉的小篆，同甲骨文一脉相承，这对于文字学者来说都是老面孔了，所以哪怕殷商的甲骨文才刚刚出土，那些数量最多、最常用的基本字，释读起来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困难。
![[/images/从中国出发的世界史/第一季/20250117092655.png]] 部分甲骨文与简体汉字的对照表
除了这一点，还有一个关键，研究古埃及文字的学者，不管是托马斯·扬还是商博良，他们生活中一个使用英文，一个使用法文，都是用字母表示语音的文字，也没学过汉字，导致他们在理念上陷入了迷局。一代精英花了二十多年才搞明白，古埃及文字其实不能完全说是象形文字。而这个结论，对于书写汉字的中国人来说，是很简单的道理。现在我们就来说说这个结论是怎么来的，下面，我们可能会提到很多汉字的写法，你听的时候可以拿手指比划比划，或者在头脑里想象一下。
意音文字
我们之前说过，文字最开始是从图画变来的。所以最原始的文字，一定都是象形的。比如说画个太阳就是“日”字，画个月牙儿就是“月”字。但如果每个字都要象形，那就要出大问题了。基歇尔在他《中国图说》的这本书里就说，因为天下事物林林总总，不计其数，每一个事物都要造一个汉字，所以中国的学者至少要认识八万个字。
这当然是基歇尔自己的奇思妙想。要背八万个字，天呐，想想就可怕。实际上，今天大陆的《通用规范汉字表》，一级和二级字表加起来也才6500个，生活中用到的字，99%都在这个范围内。那么，区区6500个字，就可以描述林林总总、不计其数的天下事物了吗？更麻烦的是，那些抽象的、画不出来的事物和意思，该怎么造字呢？
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发音相似的字重复用就好了。你可能没注意，我们日常用的很多字其实都是谐音字。比如你我他的“我”字，这个字形本来指的是兵器，今天也还能看出来，“我”字的右边是个金戈铁马的“戈”字。至于表示“第一人称”的概念，很难用象形的方法造字，当然是用谐音比较方便，于是就把读音是“我”的这个兵器，借过来表示第一人称的“我”。这一谐音，就谐了两三千年。
谐音是一种特别有生命力的造字方法，我们每个人不知不觉中也在使用。今天很多人在打字的时候就喜欢用表情符号（emoji）来谐音。比如发一个针头的符号，再发一个德国国旗的符号，就可以用谐音来表示“真的”。这其实就有点儿接近原始文字刚刚向成熟文字过渡时的样子
谐音虽然方便，但也有缺点。因为汉语口语里面，读音类似的概念有好几种、甚至十几种，如果都用同一个字来表示，阅读起来就会很头疼，不知道这个字在这里到底表达哪一种意思。这时候，人们就会在谐音字的边上增加一个提示，用来分类，也就是偏旁。比如说，甲骨文里，要表示后背的“背”这个意思，古人就画两个小人背靠背坐着的样子，你如果知道一个服饰品牌叫Kappa的话，甲骨文的“背”长得就像Kappa商标的那个样子。这个符号再简化一下不就是东南西北的“北”吗？对了，因为后来古人要表示东南西北的“北”字，但是这个意思比较抽象，就从后背那里借用来了“北”。所以，早期的汉字里，表示身体部位和表示方向，都写作“北”，就是现在咱们用的这个东南西北的“北”。
Kappa的商标图案
再后来，为了区分这两个不同的意思，就给表示身体的“北”字底下加上一个肉月，提示这是指身体部位的“背”，这才有了我们现在知道的“背”这个字。那像“背”字这样，一个字里面，一半反映读音，一半概括属类的，就是形声字。汉字的形声字，大部分是左形右声，我们很容易以为，造字的时候是先有形，后有声；其实，很多历史悠久的汉字的情况是反过来的，就和“背”字的情况一样，先用同音字谐声，然后才加上表示类别的形旁。汉字的构造方法，古人归纳为“六书”。把六书再概括一点，就不外乎象形、假借和形声这三类。假借是学术的说法，直白一点说，就是我们刚才说的谐音。称汉字为象形文字，其实是不大全面和准确的。汉字用的符号有时候表示意义，有一些最基本的象形，但大多数文字都有表示读音的部件，所以专家们说，正确的叫法应该是意音文字。
汉字发展到现在，其中象形部分的模样也变得越来越抽象。比方说，甲骨文里的“犬”字，活脱脱就是一只狗；到了金文和小篆，还勉强能看出个大概；之后的隶书、楷书，基本无法理解这个字跟狗的外形有什么联系了，犬字右上角不是有一点嘛，也看不出是狗脑袋还是狗尾巴。现代的简体字里勉强称得上象形的字，只有廖廖几个。
“犬”字的字型演变
从这个角度看，今天的汉字更不能说是象形文字了
文字与文明的关系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基歇尔的《中国图说》。为什么基歇尔会认为古埃及文字跟汉字有同样的来源？那是因为欧洲人从来没见过意音文字，觉得意音文字太特殊了，这两种特殊的文字就一定有关系。
其实，这还是当时欧洲人见到的样本太少。要说世界上的文字，凡是没有受到其他文明影响、自已发展起来的文字，都是意音文字。其中最先成熟的，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与古埃及文字、汉字一起，并称三大古典文字。说到这儿，你一定也发现了，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古代中国，都是世界上最早发展起来的几大文明。这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因为文明刺激了文字的发展，文字又反过来能促进文明的进步。
在原始时代，人口还不多，部落规模不大，借点东西就画几个记号，谈场恋爱就送花花草草，祈求神灵保佑能打猎成功就在石头上画上猎物的图画，或者画人在跳舞祈祷的样子，这些也就够了。在么时候需要文字呢？是上层集团需要有效地控制社会的时候，他们需要依靠文字来记录信息，把命今一层一层传达下去，建立成熟的规则和制度。所以，不是古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古代中国各出了一个天才，一拍脑袋就发明出了文字，于是在这三个地方诞生了文明古国：不是这样的，而是这些地方的文明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文字才应运而生。
成熟文字产生以后，又会反过来促进社会结构的整成熟的文字，可以把我们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管是具象的实物，还是抽象的概念，都没有任何遗漏、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准确地传达给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的人。这样一来，统治者或管理者可以通过文书，管理各种职业和劳动力，记录征收来的赋税等等，让整个社会有效地组织起来；人类生存的技能、 实用的知识，还有先人的历史，也都通过文字保存了下来。
成熟文字的魔力，缩短了过去与未来，这里与那里的距离，让命令的传达、知识的传递、文化的传承效率更高，文明借助文字有了加速度的发展。这是纵向来看。
从横向来看，人类的历史，更多的是一部交流的历史，文字也不例外。像楔形文字、古埃及文字、汉字这样，独自发展起来的文字，其实并不多见。更多文明使用的文字，都跟文化的传播和交流有关，都是从别地儿传过来的。接下去的这两集，我们就来说说文字的传播。我们先说汉字向外的传播，再接着说说其他文字往中国的传播。
感谢收听，我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