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上的普通人

前面我们讲了马可·波罗，讲了郑和，这都是如雷贯耳的名字。但是，构成历史的除了那些有名人物，更多的还是不知姓名的普通人。这一集，我们就来谈谈他们的故事。

普通人靠什么知识和技术航海？

我们从一千多年前的一位国际友人谈起
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广州的南海神庙？这座庙是隋代开始建的，供奉南海神祝融，它还有个名字叫波罗庙，因为庙前有棵波罗树。这个波罗树不是凤梨那个菠萝，是菠萝蜜树，是另一种热带水果。这棵树可不是本地长出来的，它的年头不小，据说它是唐代一个天竺人，也就是今天的印度这个印度人叫达奚司空，他到广州来，结果玩的开心，没赶上回国的船，他站在珠江边上天天盼望，于是广州人就给他在南海神庙里塑了个像，这个人像肤色很黑，穿着中国的衣冠，做手搭凉棚往外看的姿势。

南海神庙里的达奚司空塑像

唐代的时候，在广州做生意的外国人很多。他们集中住在广州城内的番坊，就像海外华人聚居在中国城一样，蕃坊就是广州的阿拉伯城、波斯城。当时广州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据说最多达到十万人。这位爱玩儿的达奚司空老兄，就是来中国做生意的外国人中的一员。像他这样的水手、商人，历史上一定有很多很多。
像这样的普通人，他们不像郑和那样有政府的支持，不像马可·波罗和白图泰那样背后有官方的背景，支配不了那么多的资源。他们航海，靠的又是什么知识和技术呢？
历史是非常势利的。留下资料的往往是跟权力、跟财富有关系的人。普通人的资料能留下来，太不容易了。
这也往往造成一种错位，就是过去人认为非常珍贵、非常难得的东西，比如宫廷里的用品啊，大人物写的文章啊，因为留下的太多，历史学家已经见怪不怪。反而是普通人用过的东西，写的日记啊账本啊，当时没人重视，现在要能保存下来，反而是难得的资料。
2008年，英国牛津大学图书馆发现了一幅神秘的地图。这幅地图是一位英国律师约输·塞尔登，在1654年，也就是清朝刚刚入关不久的时候，他捐献给牛津大学的，后来被叫做“塞尔登的中国地图”。
这幅地图，就是难得的、普通人制作的、给普通人使用的宝贵资料。
塞尔登的这幅中国地图，画的主要是中国，上面写的地名也是用汉语，那这跟普通的中国地图有什么区别呢？

塞尔登的中国地图

这幅地图最特别的地方是，布局不同。位于地图中央的，不是大明那片陆地，而是整个辽阔的南中国海，中国大陆在上面，中南半岛在左边，菲律宾在右边，南洋诸岛在下边，这是一幅海图。
海洋把中国、日本、菲律宾、印度，甚至欧洲连在一起，这就是我们前面讲过的，海洋不是障碍，而是连接不同地区的通道。这种世界观和传统的以陆地为中心的世界，那是很不一样的。

塞尔登的中国地图

根据原来在牛津大学教中国史的卜正民教授的研究，这幅图上有一些东西是中国人本来就很熟悉的，比如上面画的中国大陆，主要的山川河流，各省的分界，主要的城市，都标的很清楚，基本上就是明代的情况。
但也有有些元素在中国人画的普通地图里是不会有的，比如地图的最上方的中央画着一个罗盘，这是典型的欧洲地图的风格，中国地图不会这么画：又比如图上画了一把尺子，好像是在模仿比例尺的画法，这也不是中国的。
地图上画出了一些航线，比如从福建出发，到日本，到琉球，到越南，到巴达维亚，也就是今天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到新加坡等等。差不多与中国有贸易往来，或者有海外华人社区的地方都画在了这幅地图上。
“塞尔登的中国地图”究竞是谁画的呢？这个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不过，因为它对于南洋的地理画的非常准确，用汉字显然又是个中国人，所以推测可能是个在南洋做生意的中国商人画的，后来辗转进入了英国，成了牛津大学的藏品。
这幅地图应该是个实用的地图，不是那种只供欣赏的不讲求准确性的地图。像这种实用的航海图，历史上肯定很多，可惜保存下来的很少。
同样也是在牛津大学图书馆，还有两本小册子，画的也是航线，一本叫做《顺风相送》，一本叫做《指南正法》，这一类航海地图的书统称为《海道针经》，指南针的“针”，不是九阴真经的“真”。 牛津大学图书馆收藏的《顺风相送》书影

听上去像个什么武林秘籍，其实这些图确实都是水手们的秘籍，开头讲的那个达奚司空，应该也是有了这个秘籍，才把他带到了广州。
总之，这些水手、商人、甚至海盗就凭借着这些秘不示人的航海手册，加上世世代代相传的经验，以海为田，以舟为犁，把大海当做田地，把船只当做耕田的工具，在波涛难测的大海上讨生活。

走洋如适市

在郑和下西洋和大航海时代以前，阿拉伯人一直是印度洋海上贸易的主角，甚至中国和印度乃至西亚之间的贸易，往往也由阿拉伯人来承担。
比如说，你听过辛巴达的故事吗？他是《一千零一夜》里面的航海英雄，从位于今天伊拉克的巴士拉出发，航行过七个大海，其中也包括中国。
不过呢，郑和下西洋以后，情况有了改变，好像明代的中国人在航海和海上贸易中的作用增加了很多。

比如，福建漳州的海澄县，以前叫月港，在明代是非常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当时人说，海澄这个地方，“水国也”，是个海洋城市。这里的人，“走洋如适市”，就是说到大海上从事远洋贸易，就跟赶个集、逛个超市差不多。

还说，他们平时吃的都是海产，要是请客喝酒，用的都是洋货。穷人家的孩子，普通话不会说，外语却说的很溜，农活儿不会干，对气候啊风向啊门清儿，因为那是航海必备技能嘛！记录下这些的是一个海澄县的当地人，叫张燮，他采访了很多人，编成一本书叫《东西洋考》。名字虽然听上去跟枯燥，但是这本书实际上是当地航海家和商人的经验的大总结，在当时全球范围内都是最重要的航海书籍之一。

张變没有说他本人有没有航过海，不过从他的书里，我们看得出来，他对以航海为生的人有充分的敬意。他的书里面写了两个反面典型，一个日本，一个红毛番一一就是荷兰。为什么呢？他们一个有倭寇，一个经常打仗，都妨碍海上贸易，所以张變特别把它们拎出来骂。《东西洋考》用文字纪录了一些海洋航线，前面说的《顺风相送》里画的航线，《塞尔登的中国地图》里面的航线，很多都可以跟《郑和航海图》《东西洋考》相对照。《塞尔登的中国地图》跟《东西洋考》的创作时间差不多，都是明代后期。我们把它们放在一起看，就很清楚地知道，北到韩国、日本，南到印度尼西亚，这一大片广阔的东亚和东南亚海域，很早就存在着繁荣的海洋贸易网络。

构成这样网络的，是冒着巨大风险的海商、出身沿海贫苦人家的水手。在他们看来，国与国之间好像没有那么不可逾越的界限，而他们的吃饭家伙，就是这些地图和针经。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欧洲人开始进入东方的海洋。是他们，最终把业已存在的海洋贸易整合到了全球的殖民和商业网络里面。新世界马上就要到来了，我们下次来讲。感谢收听，下次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