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标志社会等级的青铜礼器，为什么会衰落？
商周文化差异大？看考古学家怎么说
为什么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其实是为了回答一位朋友的提问，他的问题非常重要，所以我应该认真对待。他的问题是，“别用中国人自古以来就一样的观念看待历史，商人的文化与周人的文化有着巨大的差异，甚至是两个不同的文明，在重要的礼器上应该会体现，而节目完全没提，这很容易让人以为周代商是朝代更替，然而其实是文化更替。 “他希望节目更多的“异”的眼光来看待不同时期的中国，因为中国应该不是一两本书就能概括的国家，更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的国家。
首先谢谢这位朋友，用“异”的眼光来看中国，这是很重要很宝贵的见解，可惜我们节目里面不太可能照顾到太多，为了行文的方面也经常使用“中国如何如何”这样的全称判断，那刚好借此机会表达一下，对，中国本身也是一个世界，内部有着非常多元甚至是对立的各种传统。这些差异有的体现在时间上，有的体现在空间上，这是没错的。
不过我也想贡献的一点意见是，实际上商人的文化与周人的文化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个看法，首先是从传世文献得来的，这套说法从孔子开始就是这么说，到王国维1917年写《殷周制度论》，用了甲骨文的材料，把这个问题更推进到了一个新高度，但总的看法没变。
这个看法当然有它的道理。但是，最近一些建筑在考古资料基础之上的研究，开始对这种定论提出质疑。比如研究早期中国史的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考古学家罗泰教授，他的一本书不久前刚翻译成中文出版，名字叫《宗子维城：从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国社会》，他的看法是，其实西周基本上继承了商代的文化传统，到西周晚期才开始搞礼乐改革，不过不是很成功，到春秋中期又搞了一次，他称作“春秋中期礼制重构”，这次改革比孔子早了半个世纪左右，孔子讲的周代的礼乐，其实是对这次礼制改革的一个回应。这是他的看法。
罗泰这本书，基本上用的都是考古材料，他好像有点故意回避文献的记载。他的结论还是比较震撼的，因为他说的这两次礼制改革，文献中完全没有记录，但是考古发掘中确实能看得出来。他自己也说，这是一个以考古材料为主，重建历史的努力。当然他的说法也不是定论，而且是不是一定要那么激进地完全排斥文献，这个还可以讨论，但是起码，这是目前考古学发展的方向。
不是说文献不重要，只是呢，以前我们太重视文献。但是文献有它的问题，除了前面我们提到的几个问题之外，最麻烦的是，文献总是喜欢描述一个单线的单中心的历史，尧舜禹，夏商周，伟大人物，伟大时代，一脉相承，其实这是加工过的历史，真正的历史不是这样的。
很多事情，没有考古材料的话，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外来的高科技容易被垄断
有朋友说，中原地区的青铜器没有用于农具，他去博物馆确实没看到，那在青铜时代用什么做农具呢？ 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那就是石器，主要是石器。比如说殷墟，出土石器的农具非常多，光民国时候挖掘出来的石头做的镰刀就有3640件。全部石器农具的数字根本没办法统计清楚，而且各种工具非常齐全。有些石器经过使用痕迹的研究，还发现过粮食的残渣。其他的遗址，比如二里头啊，偃师商城、郑州商城等等，出土的石器也都比青铜器多的多。另外还有比较少的其他材质的，像骨器，就是骨头做的，角质器，动物的角做的，还有陶器，等等。主要的还是石器。
其实我们的博物馆啊考古遗址的布展，要我说的话也还有很多改进空间。比如说做文物展示，它选的标准是什么呢，一个是精美，高级，一个是有代表性，一个是比较特殊的东西。就这三条，因为展览空间有限，只能挑一些。但是这样的展示，其实是不完备的，因为你感受不到，在它这个社会里，什么是比较重要的，什么是比较日常的，什么是比较特殊的。假如条件能允许，我这个遗址里面，出土的全部东西我都摆给你看，一千件石器，二十件青铜礼器，一百件小件的饰品，一大堆陶器碎片，房子，墓葬，农田，等等，你一看就明白了，这大致上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历史马上就活起来了。挑几件所谓的文物精品，放在玻璃柜里展出，其实损失了很多信息。
农具主要是石器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石头比较容易搞到吧。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因为这关系到一个问题，有朋友问的，为什么中原文明要用青铜器来标示等级呢？要搞成礼器呢？为什么其他文明里面，青铜器好像没有这么明显的政治性呢？ 一方面呢，本来中原地区有一些陶做的礼器，比如说新石器时代晚期，山东龙山文化的黑陶，非常薄的蛋壳陶，那个工艺非常精湛，很多学者觉得，这大概是一种礼器，实用的话，既不方便也不经济，也有一些是器物组合，那更说明是礼仪用途。总之，是那个社会里面技术最高、最耗费劳动的东西。
那青铜技术传入以后，它的优势马上体现出来了，那就是它非常容易被垄断。你看，它的技术是外来的，肯定一开始只有很少的人掌握，谁最容易接受到外来的东西呢，那肯定是统治阶层；第二呢，它的资源可能也是外来的，铜矿，铅锡矿，都不容易弄到，谁有力量弄到呢？还是统治阶层。这是说青铜器的生产很容易垄断。还有呢，青铜器是金属，代表当时最高技术，而且它有可铸性，可以铸造出花纹啊图案啊造型啊，这些早期的艺术形象，很容易被赋予宗教的政治的含义，所以它很方便地就成了一种等级象征。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有一本小书，叫做《美术、神话与祭祀》，本来是他在哈佛大学讲课的讲义，现在已经成了经典，可以看看。另外他还有一本论文集叫《中国青铜时代》，讲的就更专门一点，没时间的话可以只看这本书的第一篇和最后一篇，很有意思的。
咱们还说回垄断。在一个权力高度集中的社会里面，外来的、高技术的东西，它的意义往往会超过实际用途，变成特权的象征，这一点你看看东北亚某邻国元首的奔驰专车，再想想咱们在不正常的年代里头，哪些人能看到香港电影，就能明白吧。
表示等级的东西，在各个社会里头，有些是比较类似的，比如衣服，仪仗，旗帜，甚至发型，这些很多社会都有，中国社会也有，不是说中国只有用青铜器来标示社会等级啊，不是这样的。也有一些是特别的，比如非洲的贝宁，那里的早期文明垄断了红珊瑚，封赏的时候国王要给一个红珊瑚珠做的项圈，等到这个人死了，项圈要还给国王，这时候要杀一个奴隶，把他的血洒在项圈上，以后可以再赏给别人。这是比较简单的，有些文明比较复杂，你看中国的《周礼》，里面不厌其烦，不同等级的人能占用的社会资源都分成三六九等。当然这只是一种设计，不是事实，其实这要比起印加帝国，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印加帝国的所有贵族官员，他的资源都是国王分配的，土地、仆人、衣服、器具等等，都是按照身份来的。那是一种比较彻底的等级社会。另外你像两河流域，因为是青铜的起源地，可能青铜技术流传比较广泛，而且铜料是贸易得来，政府没法垄断，没有形成像中国那样明显的青铜礼器系统。不过它有法律，社会等级规定的清清楚楚，效果也一样。当然我们这只是笼统说说，真要深入下去的话还是比较复杂。
标志社会等级的礼器的为什么衰落？
有位朋友听到我说，礼是制度，是规矩，其实就是政治，希望能多说一点。 怎么说呢，中国文明很多人把它概括为一种礼乐文明，礼，听上去是针对个人的，一个人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但其实是服务于群体，服务于社会的。每个人都有合适的位置，合适的名分，遵循合适的规矩，那这个社会就比较有秩序。当然这个秩序本身是不是合理，那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有本书最适合参考，就是我们这个节目的策划人之一，葛兆光教授写的《古代中国文化讲义》，里面有一讲讲婚丧礼仪，有一讲讲家国秩序，这本书也是课堂讲义，深入浅出，你可以找来看看。
关于这个器物跟等级啊社会啊之间的关系啊，可以说的内容非常多。有朋友提到玉器，说玉礼器也很发达啊，而且青铜礼器这个传统后来好像断掉了，玉的文化却一直流传下来，是什么原因。 对，玉确实也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它也不是中国独有，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类似的玉石文化，不过好像中国的特别发达。也不是只有中原地区有，南方像良渚文化，北方像红山文化，玉器都很多。甚至有学者说，中国除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还应该有一个“玉器时代”。以前我们知道的是，史前玉器出土比较多的主要是东部沿海，红山、山东龙山、良渚，都在东部，后来中部一些地方比如陶寺也出土了不少玉器，所以这个问题还是要再讨论。
青铜和玉器，其实都要消耗掉大量的社会劳动，青铜的铸造，玉石的切割、雕刻，都是非常花费人力的。不过要宽泛说的话，后来中国历史上流行的玉恐怕主要还是个人品质的一种寄托，这跟早期作为一种社会等级标志的玉器不是一回事。你像良渚有很多超级大玉璧，一般人肯定不可能拥有，那些玉琮呢，可能主要用在宗教上。这种功能后来弱化了，这跟青铜器后来变成古玩，倒是有点差不多的一个过程。清朝以前，大家连这个琮是干啥的都不知道，很多人说它是织布机上的一个部件，因为它往往有一圈一圈的纹路，是不是挂线用的。玉琮的历史完全被遗忘了。
为什么会这样？恐怕跟贵族制社会的崩塌有关系。那种礼仪性的社会等级系统，早期比较适合小规模的社会，社会规模大了，如果社会上有大大小小的贵族，那还是有用，不过帝制社会形成以后，社会等级的数量大大减少了，天子一意孤行，臣民百顺百从，那也不需要那么多等级标志，只要突出皇权就行了。所以青铜器制作这个传统没有流传下来，它背后是礼器传统的衰落，礼器的衰落则是社会变革的一个表征。
刚才说到消耗社会劳动。权力的特点就是可以主宰劳动的消耗，不管是有意义的还是无意义的，从这一点确实也可以产生一些思考。
上周番外的番外我们谈了良渚，我看到有朋友说良渚不输于古埃及， 当然我们学历史不是为了搞比赛，而且真要比起来的话咱们还真占不到优势，因为在一般人看起来，埃及的巨大的金字塔，两河流域的同样巨大的神庙，玛雅文明的石头城市，直观上就给人很大的视觉震撼，你再到殷墟看看，所有的东西都在地下，地上只有复建的几个建筑，灰头土脸，也不好看。
这该怎么理解？在哈佛大学教艺术史的巫鸿教授，也经常会被学生问到，是不是中国文明就弱小很多，或者至少中国文明不太关心这些能留下文明纪念的大规模的建筑，他的回答就是从劳动消耗入手，他认为青铜器、玉器虽然个头不大，但是消耗的劳动一点不少。他这个想法是在一本演讲集里面，名字叫《全球景观中的中国艺术》，特别是第一篇，叫《礼器：微型纪念碑》。
这个世界上问题很多，答案却很少。
有一个问题我们留到最后来说。我们在节目里说，殷墟的青铜器的原料可能来自云南，有位朋友觉得很难置信，会不会中原地区也有铅锡矿呢？ 这个疑问非常合理，事实上过去也有学者认为，远古时代古人的资源开发和运输能力是很有限的，矿物的运输不会超过五百公里，当然为什么是五百不是一千，也只是一种主观的估计。现在也有很多学者正在对中原地区铜料的来源进行更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不少新见解。比如说，北方燕山一带也有铅锡矿，辽宁有些遗址的青铜器就是从那儿搞的原料，是不是也是中原地区青铜器的一个来源呢？再一个，中原地区的锡矿现在不是很多，会不会被古人给发掘完了，所以现在看不到?
另外，中原确实有零星的小规模的锡矿，所以有学者就比较支持就是本地开采的，但是有学者认为，这种质量不是很高的矿藏，当时人大概没有能力发现，也没能力开采，还有，从考古发现上来看，早期铜矿的遗址咱们发现不少，锡矿遗址还没发现过，铅锡矿来自云南这个结论纯粹是根据铅同位素算出来的。当然咱们不能低估古人的能力，因为如果是运铜料的话，那时候肯定是靠整个国家机器的力量，就像今天搞航天工程一样，它在社会中能动员到的资源是很多的。最后我们只能说，这是咱们现在能达到的阶段性认识，是根据已有的很少的一点证据做出的推论，有待于未来的进一步验证。
毕竟啊，这个世界上问题很多，答案却很少。
好了！这次的问题好像关于中国的比较多，中国之外的比较少。不过没关系，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也好，从全球出发的中国史也好，可能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今天就到这儿，我们下次见！
本集书目 上
《追寻特洛伊》迈克尔·伍德，浙江大学出版社
《BBC寻找特洛依战争》In Search of The Trojan War(1985)
《会说话的希腊石头》【美】保罗·麦克金德里克，浙江人民出版社
《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刘莉、陈星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本集书目 下
《殷周制度论》，王国维，1917年
《宗子维城：从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国社会》罗泰 上海古籍出版社《美术、神话与祭祀》，张光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中国青铜时代》 《古代中国文化讲义》 《全球景观中的中国古代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