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青铜文化的异类

上一集，我们讲到中国青铜时代的特征是礼器。古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家的最大任务，一个是祭祀，这是最重要的礼仪；还有一个是打仗。中国中原地区的青铜器恰好就主要用在这两个方面。

为什么青铜器承载着礼制？

礼仪和战争的目的都是为了秩序，只不过一种是暴力的，一种是非暴力的。用暴力维持秩序，全世界都一样，用非暴力的办法维持秩序，全世界不同文明各有各的手段。对中国来说，就是礼制。
为什么说青铜器承载着礼制呢？我在博物馆看青铜器的时候，经常听到有小朋友发出疑问：这个东西怎么用啊？比如爵，说是喝酒的酒杯，可是那个入口长长的一条，这个设计非常不方便：又比如，也是酒杯，可是杯口又宽又扁又平，真要喝的话，酒不会洒出来吗？鼎，说是煮肉的，可是又大又厚，得浪费多少柴火呀？盉（he），是一种带嘴的铜壶，本身就是铜的，真要加满了酒，那么大，还拿得动吗？
其实，这些青铜器大部分都是礼器，是在像祭祀这样的场合用的，说白一点就是摆摆样子的，真正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恐怕还是陶器比较多，即使是铜器，大概也不会这么大这么复杂。
现在存世的青铜器里面，不少是王赐给贵族的，器物上面会有一篇铭文，有的铭文还非常长，长篇大论，讲了为什么事情，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赐给谁谁谁。这就代表一种权力关系。最后往往还要加上一句：“子子孙孙其永宝用”，世世代代都要当成宝贝，传承下去，这种权力关系也就固定下来。在出土的众多青铜礼器里面，有一件酒器意义非凡，那就是著名的“何尊”。我们单独来讲一讲。

何尊

这件青铜器出土在陕西宝鸡，当时老乡挖土的时候挖出来，觉得这家伙像个罐子，装粮食大概挺好，就装了几年粮食。到了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可能没粮食可装了，就卖给废品收购站，卖了废铜烂铁。万幸，考古工作者听说了，抢救了回来，才留下这件镇国之宝。为啥是镇国之宝？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著名的青铜器专家马承源先生说的。当时马先生到博物馆参观，讲解员就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镇馆之宝，马先生说不对，这应该是镇国之宝。因为何尊是西周初年的东西，它的铭文里面有“宅兹中国”这四个字，这是“中国”这个名词最早的出处，所以它当然非常非常重要。为什么会提到中国呢？何尊是西周成王，就是周武王的儿子，他赏赐给一个贵族叫何的。铭文里面，成王就说，你的父亲当初跟着我的祖父文王，跟着我的父亲武王打天下，后来武王“宅兹中国”，就是在洛阳这个地方修建了都城，现在都城建好了，赏赐给你现金若干，就是贝壳啦。何就把这个话铸在青铜尊上，表示纪念，然后放在家庙里头，世代珍藏。显然，这个青铜器就是为了体现何他们家族这一支跟王的特殊关系，这是一种地位的象征。

何尊上的“宅兹中国”

青铜器的规格还代表了等级。老话讲“列鼎而食”，这不单是形容奢侈，也是强调等级高。有一种说法是，周代的礼制规定天子九鼎八盒（读作gui，古代盛食物器具，圆口，双耳，也用作礼器，流行于商朝至东周），诸侯七鼎六盒，以下就按等级递减。在考古发掘中当然也有发现例外，但是总体来说，青铜器的多少、大小，工艺的精湛程度，总跟墓主人的级别有差大致的对应关系。

另外还有一些青铜器体现了道德的训诫，这也是礼。比如说，有一种青铜案，就是案子，这个案子上摆的都是酒器，这个案子的名字叫做“禁”，就是“禁止”的“禁”。为什么叫“禁”呢？据说，这是西周灭商以后，说为什么商王最后的统治这么糟糕，因为他喜欢喝酒，所以我们吸取这个教训，要禁酒，那这个摆满了酒器的案子，干脆我们就给它起名叫做“禁”。至于很多铭文里面讲的大道理就更多，这个我们就不举例子了。你看，博物馆里的那些青铜器看上去黑不溜秋，沉默寡言，其实它承载的信息是非常复杂的，在当时绝对都是国之重器，轻慢不得的。

礼器之失

现在你能够理解，为什么国家要垄断青铜器的生产了吧？因为青铜器往往变成身份和等级的标志，那当然不是谁想造就能造的。即使有些地方可以制造小件的青铜工具，但是青铜礼器，一般来说都是国家垄断的。反过来，通过研究国家对青铜礼器生产的垄断程度，咱们也能判断国家控制力的高低。

比如说，在湖北武汉的盘龙城遗址，发现的青铜礼器跟中原的二里头文化非常相似，都是上圆下方的造型，都有同样的兽面的纹饰，所以推测它们应该是在郑州商城铸造，然后又分发给盘龙城的。这种情况其实非常普遍。
可是到了商代的晚期，考古学家发现，青铜器的生产出现了新情况，有些地方性的中心也在生产礼器，比如西安附近的老牛坡遗址，出土了鼎和这样的青铜礼器，造型还都不一样，除了鸟兽纹，还出现了人面纹。这意味着什么？

老牛坡遗址出土铜觚gū

古人说礼失求诸野，礼失首先是礼器之失，其他地方也能制作礼器，这就意味着他们自已也可以生产一种社会秩序，不一定非得来自中央。所以有学者就推测，西安附近的这个竞敢自已生产礼器的地方，肯定已经开始搞独立，游离在商代国家的控制边缘了。武王伐商的时候不是会盟了八百家诸侯，一同反商吗？这是个传说了，说不定老牛坡这个，就是八百诸侯之一呢，因为这是武王伐商必经之路，
礼是什么？礼就是规矩，就是等级，就是秩序，一句话，礼就是政治。孔子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杀只羊，浪费点钱不算什么，规矩不能乱。所谓礼崩乐坏，首先也就体现在青铜礼器上面。

铸鼎象物

作为礼器的青铜器，有一套是整个中国历史上地位最高的、代表了上古时代正统所在和统治合法性的，那就是传说中的九鼎。公元前605年，楚王挥师北上，打到洛阳附近，洛阳住着周王，可是周王那时候已经衰落得非常厉害，极为紧张，就派王孙满去劳军，其实是探听虚实。不料楚王一开口就问九鼎的大小、轻重，“问鼎中原”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王孙满非常不满，就教育了楚王一番。他说，我告诉你，这一套九鼎是从夏朝继承来的，夏代制作了这套鼎，为的是“铸鼎象物”，把世间各种物产、各种神怪的形象都铸在鼎上，这样老百姓就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坏东西，遇到这些东西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后来夏朝亡了，九鼎归于商朝，商朝又亡了，九鼎归了周。九鼎就意味着天命。现在“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所谓天命未改，意思也就是九鼎还在我们手里，你还是算了吧。后来东周灭亡，九鼎传说沉到泗水里去了。《史记》记载，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跑到彭城就是徐州，又是祈祷，又是派一千人潜到水下去找，都没找到。九鼎就这么消失了，在后人的心目中，代表着中国历史上最美好的三代（即夏、商、周）也就彻底结束了。你看，鼎本来是一种陶制炊具，煮东西用的，后来演变成青铜礼器，其实它就是一套锅，一套锅最后竞发展成整个上古文明的象征，这真是中国古代文明非常特别的地方。王孙满提到的“铸鼎象物”，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认为，这指的就是商周青铜器上普遍存在的动物纹样，比如《吕氏春秋》所命名的饕餐（taotie）、肥遗，还有夔（kui）、龙、虹（qiu）等等这些名字。这些动物是干什么用的呢？根据中国古籍的说法来推断，应该是帮助巫师沟通人神的媒介或者是助理，从全世界范围来看，这种帮助巫师通神的动物精灵在萨满教（一种崇拜自然、精灵，并以能与精灵沟通的灵媒萨满为中心的原始宗教）里面广泛存在，那些神怪的动物也是从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动物比如牛、虎、蛇等等逐渐演变而来，或者把他们身体的各个部分互相嫁接、复制得来的。那么这些青铜器的功能就在宗教方面更多一些。

鼎上典型的饕餮纹

好了，这一集我们谈了中国古代青铜器在礼仪上的三种用途，一是宗教，二是政治，三是道德。这三类礼器，加上用在在战争和统治中的兵器构成了史国青铜器的主干，可以说，中国的青铜文明的重点在国家、在权利而不在日常生活、不在社会生产。甚至有人说搜寻冶炼青铜所需的矿物原料乃是早期中国国家扩张的动力。真的是这样么？我们下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