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史书里找不到位置的考古发现，该如何安放？

你好，这里是《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又到了愉快的番外时间。我们这次番外，主要是谈谈第二单元，也就是青铜部分的问题。

如何证明考古发现的古城就是神话里的特洛伊？

我们仍然先从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开始。我在讲欧洲青铜时代的部分提到了特洛伊，有位朋友问，特洛伊的考古到底有没有发现文字证据，证明这里就是特洛伊呢？

这位朋友非常敏锐，这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在中国考古学里面，关于夏朝是不是存在，或者夏朝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是个重要而且争论不休的问题。很多人认为，之所以有这么多争论，是因为没有关于夏的文字发现，商是有的，甲骨文里面有“大邑商”或者“天邑商”，但是没有夏，比殷墟更早的遗址里面就更没有了，很多人觉得，假如在某个城址里面挖出个东西上面写着夏，那这个问题就解决了。这个想法其实是有问题的，我们后面再讲，我们先说，特洛伊古城里面，有没有挖出一个东西，上面写着“特洛伊”三个大字呢？当然不会是三个大字啦，反正是某种语言的特洛伊吧，有没有呢？

我们讲到的发掘特洛伊的那位施里曼啊，其实是个很中二的人。他是抱着明确的要挖出特洛伊的目的来搞发掘的。他中二到什么程度呢？搞考古肯定要有一个工程队吧，很多人在这儿挖，一百多个人，他给这个工程队的民工都起了一个《荷马史诗》里面的名字，所以每天早上上工点名的场景是这样的：“阿伽门农！“到！”阿喀琉斯！”到！”奥德修斯！”“到！”

你想想看，施里曼是这样的画风，所以他挖出个古城，立刻不管三七二十一，这就是特洛纪录片制作人迈克尔·伍德，这本书本来是BBC的一个纪录片，名字也叫《追寻特洛伊》，这个纪录片的文字脚本，写得很生动，还可以搭配纪录片一起服用；另外一本更专业一点，叫《会说话的希腊石头》，作者是威斯康星大学教授保罗·麦克金德里克，这本书主要讲的是考古学家怎么通过考古学一步步揭示出古希腊的历史的。考古学眼中的古希腊跟文献中的古希腊到底有多不一样，你看看这本书就明白了。书里附了很多图，想象图、复原图、考古发掘的资料图等等，都很多。还有啊，今年11月21日开始，大英博物馆有个特展，《特洛伊：神话与现实》，恰好去伦敦的话，你可以去看看。

当然了，我们也得说，把这个古城跟特洛伊对应起来这个问题，其实没有那么简单。照我来看，这里面至少有三个层面的问题，第一，施里曼发掘出来的这个古城，在它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历史里面，究竟叫不叫特洛伊，或者至少在某一段时间里面叫不叫特洛伊；第二，是这个城市的人自己管它叫特洛伊，还是其他外面的人，比如说希腊人，管它叫特洛伊，或者在希腊人当中流传某种传说，说在爱琴海的另一边，有个城市叫特洛伊；第三，这个城市究竟有没有跟希腊联军发生过一场战争，类似于《荷马史诗》讲的那场特洛伊战争。这三个问题其实是不一样的，很复杂的。特别是，《荷马史诗》不是历史，它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史诗，是文学作品，特洛伊差不多已经是一种文学形象了，不一定要跟真实的某个城市对应起来。

传世文献考和古发现可以互相印证吗？

这个话题呢，就牵扯到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考古发现跟传世文献的对应问题。可能大家都希望，考古发掘能跟我们比较熟悉的、过去的历史书上写的那套历史联系起来，要么能证明，要么能证伪，要么能补充。能不能呢？很多时候确实能。

比如有朋友问，我讲到商朝可能从云南运了铅锡矿，从南方铜矿区运了铜矿，有没有文字记载呢？ 这个确实有蛛丝马迹。《诗经》里说的“大赂南金”我们节目里已经介绍了，甲骨文里有几条对西南用兵的纪录，里面也提到说，会不会截获“金”哪？就是铜或者铜矿啦。《管子》里面说蛋尤得到了“庐山之金”，说的也是江西这里的铜。过去有位很伟大的学者叫王国维，他提出过一种研究方法，叫“两重证据法”，就是说呢，历史书上的记载，这是一重证据，地下考古发掘出来的新材料，比如甲骨文，这又是一重证据，两相对照，就能有新的发现，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比如他自己对照了甲骨文和《史记》里的商王世系，证明《史记》的记载大体上还是比较靠谱的，这就是很大的贡献。

后来这个方法又有发展，不是说光跟发掘出来的新的文字资料对照了，还要跟发掘出来的器物啊其他信息啊等等相对照。但是，这只是比较理想的状态。你进入实际研究可能会发现，文献，也就是古书上的记载，跟考古发掘，本身是两个系统的东西，而且各有各的问题，实际上会造成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呢，就是这个两个系统的东西根本没法对照。

我们先说说那些可以做文献对照的，比如殷墟，我们能看到的是什么文献呢？一个，是古书记载，像《史记》，《尚书》，《竹书纪年》等等，纪录的一是世系，就是王的名单啦，先是谁，后是谁，二是历史传说，某个王有什么光荣事迹，三是公文，《尚书》主要就是公文，公文里面最主要的就是领导讲话；这是古书记载，但是这些古书的写作时代大多数比较晚，而且有真有假，很难分辨。

再一个，是甲骨文，基本上是占卜的记录，明天会不会下雨啊，打仗能打赢吗，这样的。其实商代本身产生的文献肯定多得多，比如我们差不多可以肯定，商代有毛笔，也有类似于竹简的书，甲骨文里就有“册”字，册就是竹简的象形字嘛。但是因为是有机物，保存太难，目前还没发现。这些记载，有些能跟考古发现做对照，比如说前面讲的青铜，比如说里面讲的战争俘虏，跟墓葬里面发现的人牲，这也可以对。

但是，不能对照的更多，比如说，《尚书》里面很多内容是讲治国之道，讲伦理道德的，这个就不容易跟墓葬啊城址啊做对照；考古发现里面呢，那跟文献不能印证的就更多了，最明显的，我们讲了整个青铜技术传入的过程，文献里面是完全看不出来。其实有些是古人硬对的，我们已经习焉不察了，知道的人也不想改了。比如说，大家都知道，青铜器上那些像是怪兽的纹样，叫餐餮纹，这啥根据？没根据。先是战国末年的《吕氏春秋》说周朝的鼎上有饕餮，也没说啥样子，就说有首无身，有头没身子，后来到了宋朝，宋朝人挖出来好多青铜器，一看，想起来《吕氏春秋》，好，这就是餐啊！其实这些怪兽不见得都是有首无身，各种各样的都有，而且甲骨文金文里面都没有餐这两个字，所以很多学者觉得，叫饕餮很不严谨。

那要更早的，就更没有文献了。二里头，文献里头，有那么几句话，比如讲早期商朝历史的，也许可以勉强对一对。但是，现在中国范围内最大的早期城址，陕西石，和第二大的城址，浙江良渚，还有辽宁的牛河梁遗址、湖南的城头山遗址等等，这都是非常重要的、绝不低于二里头的重要发现，但是，古书上一个字也没得对。你可以看看一本工具书，刘莉、陈星灿写的《中国考古学：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早期青铜时代》，这本书是比较新的对中国考古发掘和考古成果的概述，看完你可能发现，这些发现绝大多数在已知的文献里面都没有位置，然而它们是实实在在的早期中国历史。那，怎么办？

考古学有自己的古史系统？

也很简单。考古学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只解决它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受文献限制。甚至说，考古学完全应该另外建起一套自己的古史系统，其实不太用管文献怎么说。文献，特别是传世的文献是怎么来的呢？《史记》第一篇叫“五帝本纪”，三皇五帝的五帝，这一篇开头就讲黄帝，最后司马迁说，他说唉，讲黄帝的书太多了，说的都很怪力乱神，叫做“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体面的人都不好意思引用那些不靠谱的话。我怎么办呢，“择其言尤雅者”，我就挑一些不太低俗的，就这样写吧！

他的意思很明白，这都是传说，我写的这些说法也一样，可能略微好听一点而已。了解一点神话学的人都知道，一个神话传说，是不是它不那么奇奇怪怪，就一定更接近历史真实，那完全不是这回事。这些传说，其实跟真正的历史，恐怕关系都不大。还有，你肯定知道，历史不是随便写的，就算是写王的世系，那也不一定都是真的，比如一些争夺王位的失败者，或者后来被取消正统地位的但是曾经当过王的，或者是搞分裂另立中央的，这些真实历史上肯定都会有，但是在官方的历史书里面往往干干净净，没这些人的位置。所以为啥很多学者不赞成一种搞法，就是把考古发现的城址跟历史书里记载的名字对应起来，就是因为历史书里记载的首都，可能只是后来的王朝承认的正统，甚至是想象的正统，不一定是当时真正的首都，或者最重要的城市。

而且中国考古发掘出来的文献有个特点，就是它内容比较单调，甲骨文，主要就是占卜，金文，主要是铸造这个青铜器的始末缘由。其他早期文明，有的比中国丰富的多，比如埃及纸草文字，那内容很多，有宗教文本，有政府公文，有历史书，有故事书，有信件，医书，记了很多药方，有天文学、历法、数学等等。楔形文字，有法律，成文的法典，有商业文书，特别是有不少商业档案，史诗等等等等，两河流域的泥板文字有几十万块，可以说资料非常之多。不过，早期古代印度的文献就不太多，摩亨佐-达罗古城出土了几百枚印章，确实是有符号，但是现在还不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中国比印度好一点，但是比较起来也不多。

中国早期历史的文献既然是这么的不足，那就更要靠考古学。总的来说，中国的传世文献，比较重视帝王将相，王位的继承啦，重要的战争啦，圣王的伟大思想啦，但是考古学重视的是整个社会，比如说环境，以及人对环境的适应，比如说技术，工具，人赖以生存的经济、生产，比如说阶级或阶层，社会关系，比如说定居生活，人对资源的开发利用，比如说宗教信仰，比如说贸易，文化交流、物质交流，实际上比文献记载要全面的多，也深入的多。

既然考古学可以有这么多的发现，而且它还可以建立起比较可靠时间序列，虽然线条比较粗但是可靠啊，那它完全有理由自己构造起一套上古历史。文献里记载的东西，能放在这个考古历史的系统里，更好，放不进去，没关系。

为什么我们前面说，即便是找到“夏“这个字，也不能完全地说发现了夏朝呢？因为在古代的历史书上，“夏朝”不是一个单纯的名字，它代表一种历史判断，就是这个夏是一个类似于后来的商朝周朝，是一个大一统王朝，这背后是一种历史认知。所以即便知道了某个都城叫夏，那它所在的这个政治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问题并不会自然解决，还得靠更多的考古发现和研究。相比较起来，研究一个古代社会的政治体制是很难的，它究竟叫啥反而是比较简单的一个问题，反正没线索就是没线索。特洛伊的问题也一样，咱们现在已经知道了很多它的城市生活，它的贸易，它跟其他地方的关系，那施里曼发掘出来的这个摞了九层的古城到底叫不叫特洛伊，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问题。考古学家了解到的真实历史，比单纯知道它的名字已经多多了。那二里头是不是叫夏 也跟本不影响考古学家的研究，当然从好奇心来说 我们当然还是想知道良渚哪个古城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