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食物流传

人类这个物种有个有趣的地方，就是一有点聪明才智，首先就会用在吃上面。反过来，吃什么、怎么弄到这些个吃的东西，实际上也反映了人类的文明进程。上次我们讲了谷物，其实谷物是农耕民族的主要食物来源，但是对于游牧的人群来说，奶和肉才是他们食物的主体，生活在海岛上的人呢，可能鱼是最重要的。至于蔬菜和调料之类，那种类就更多了。这就是人类食物的多样性。

人类的食物越来越多样了吗？

有一本书叫做《世界历史上的食物》，作者是历史学家皮尔彻，这本书有个观点说，整个人类食物的历史，实际上就是个人的食物越来越多样，而整体人类的食物越来越同一的历史。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很早以前，从整体的角度看，人类的食物是非常多样的，各个地方的人所吃的东西差异很大，在新疆吃羊肉，在云南吃山珍，在福建吃海味；但是对个人来说，TA能吃到的东西种类原本是很少的，新疆人一直吃羊肉，但是吃不到菌菇和海鲜啊。

但是，历史不断发展，各个地区之间物种的交流越来越频繁，个人吃到的食物种类越来越多了，今天大家餐桌上随便一数，就有十几种几十种物种，出产自天南地北。可是同时呢，文化的多样性也在消失，原本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吃的人就逐渐少了，你看《舌尖上的中国》讲的，很多都是古老的、地方的食物，这些东西如果不是经过媒体的宣扬，可能很快就会消亡，大家就都吃川菜，吃汉堡薯条了。这就是食物的全球史。其实整个人类的文化史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每个个人能接触到的文化产品、文化类型越来多，但是整个人类文化的多元性越来越少。这是个人的幸运，却是人类的不幸。

即使很普通的家常食物，也有波澜壮阔的历史。比如黄瓜、西瓜、菠菜这些，如果没有几千年间欧亚大陆的食物交流，都不会出现在你的餐桌上。这里可以谈的内容非常多，咱们再多讲几次也讲不完，怎么办呢？今天我们重点介绍两本书，大家如果对物质文化交流这个话题感兴趣，可以参考。

一本是《中国伊朗编》，副标题很长，叫《中国对古代伊朗文明史的贡献，着重于栽培植物及产品之历史》，作者是一位美籍德裔的历史学家劳费尔，第一次出版是在1919年，整整一百年了。另一本是《撒马尔罕的金桃》，副标题叫《唐代舶来品研究》，作者是美国的历史学家薛爱华，这本书比较新一点，不过，也差不多六七十年了。

丝绸之路上的食物流传

《中国伊朗编》的一个重要贡献，是弄清楚了一个常见的误解。按照很多人的说法，从西方传来的植物，往往都说是张骞通西域的时候带回来的。其实，根据《史记》的记载，只有两样东西确定是张骞带来的，一样是苜蓿，一样是葡萄。苜蓿你可能没听过，其实就是上海人说的“草头”，用酒炒了吃；在江苏叫“金花菜”，苏州人腌着吃：浙江人叫它“草籽”，很多地方都吃“草籽年糕”，就是这个东西。

张骞的西域之旅，我们后面还会讲，这一集我们先解决食物的问题。张骞为什么专门带首回来呢？因为他通西域，其中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带回中亚的良马，就是“天马”，还有个美名叫“汗血宝马”。马爱吃苜蓿，这马非常金贵，在那个时候是一种军事物资，等于最新型号的战斗机，张骞为了保证养马成功，连带把马的饲料也带了回来。其实这种事不只发生在中国，两河流域的人从波斯引进马匹的时候，也把苜蓿带了过去，苜蓿和马好像如影随形，不能单独带走，非得捆绑销售，这个例子特别体现出动植物在交流中是互相依存的。这是苜蓿。另外一种是葡萄。

其实张骞从大宛国（宛读作yuan，为汉代西域诸国之一，大约在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即中亚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三国交界一带。）带回来的葡萄也不是大宛的土产，也是从外面传来的。人类最早栽培葡萄的地区可能是在外高加索一带，就是现在的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那一带，处在黑海和里海之间，至今那里还生产很好的葡萄酒。后来，葡萄传播到从埃及到中亚的广大地区，葡萄酒的酿造工艺自然也传了过去。张骞到了大宛，说大宛人会做葡萄酒，富人藏酒达万余石，而且储藏几十年都不会坏。希腊人的历史书也说过，这里的人做的酒保质期特别长。大宛人做酒的水平看起来是全球知名的。

大宛在欧亚大路上的位置

我们说回张骞，张骞带葡萄回来以后，汉武帝在离宫别馆旁边种了大片的苜蓿和葡萄，又实用又洋气，是引种外来植物的急先锋。不过，中国人好像不是很喜欢用葡萄造酒，本来中国的造酒主要是用谷物，葡萄引进以后，中国自己酿造的葡萄酒占的比例一直不高。唐代的时候，突厥人曾向唐太宗进贡过马乳葡萄，一串有两尺长，不过《旧唐书》说起唐太宗破了高昌，在今天的新疆吐鲁番一带，得到了高昌的葡萄，唐太宗亲自选定配方造酒，造出了八种不同的美酒，赐给臣下，长安人这才知道了葡萄酒的美味，唐诗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是带有一点异域风情的。直到元代，马可波罗到中国，他还说整个中国只有太原一个地方产葡萄酒。

葡萄酒的文化，内涵很多。看理想有一档专门介绍葡萄酒知识的视频节目，叫《学懂葡萄酒的语言》，感兴趣的话可以去了解一下。这里我们就此打住。

从波斯地区传到中国的食物，当然不止苜蓿和葡萄两种。比如有种东西叫“阿月浑子”，很雅致的一个名字，唐代传到了中国，今天叫开心果，这个名字就比较接地气了：比如胡桃，可能是在汉代的时候传进来的，就是核桃；石榴也是汉代时传来的，南朝的大道士陶弘景曾说，当时的石榴有两种，一种甜的一种酸的，甜的好吃，酸的可以药用。在汉语里面，石榴曾经有过好几个名字：涂林、丹若、若榴、安石榴，都是不同语言的音译。后来约定俗成，一致叫安石榴或者石榴，这个名字，据说那是因为石榴原产于安国和石国，安国就是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这个地方是安禄山的祖籍，石国就是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不过劳费尔认为，安石榴的“安石”，不是安国和石国，而可能指的是安息，就是波斯。他说，石榴的“榴”可能也是某种波斯语言的音译，不过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

从波斯来的食物太多了，有些东西甚至直接就挂名波斯，比如《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本书就提到，菠菜在中国原来叫“波斯草”，不过其他的文献又说它是泥婆罗国进贡的，泥婆罗就是尼泊尔，所以叫菠菜，而且还说菠菜可以解酒解毒。其实尼泊尔是高海拔地区，蔬菜的种类不会很丰富，即便菠菜是尼泊尔传来，大概也只是一个中转站而己。

我们这集说丝绸之路上的食物流传，实际上，西亚的物种传到中国，路线可能有很多条。有的经过丝绸之路直接传过来的，有的也许经过海路，还有的是通过北方草原。当然我们可以也叫它海上丝绸之路、草原丝绸之路。

不同时期和不同版本的丝绸之路，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大完、安息等地

比如说西瓜。西瓜的原产地在非洲，野生西瓜不是很甜，就是水分比较多，所以有些非洲土著在早季就靠西瓜补水。中国人见到西瓜，有记载的已经到了五代时期，有个人到北方契丹去，见到契丹人在棚子里用牛粪覆盖种西瓜，类似一种温室，说是契丹打败了回，从回人那儿搞到了西瓜。为什么叫西瓜呢？大概就是因为回在契丹的西边。当然，再追究下去，回的西瓜应该也是从更西边传过来的。这位老兄吃了一肚子西瓜，说好甜，但是他就没想起来带点种子回来给自己的同胞，也尝一尝。

这一等就是八十多年。这回好了，南宋有一位叫洪皓的节度使，出使北国，带回了西瓜种子，中原地区这才有种。他还发现西瓜能治病，有个人眼晴出了问题，把西瓜晒干吃掉，好了。可见西瓜还可以明目。西瓜的名字里虽然有个“西”，但却是经过北方的草原，从西向东再向南，最后才传到中国来的。

撒马尔罕的金桃原产中国？

我们刚才已经说到了《撒马尔罕的金桃》。这本书是美国的汉学家薛爱华写的，吴玉贵先生翻译成了中文。撒马尔罕在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还叫撒马尔罕，熟悉金庸小说的朋友可能记得，郭靖帮助成吉思汗攻打过这个城市，小说里面黄蓉给他出了个主意，叫蒙古兵戴上翅膀，空降到撒马尔罕城。当然这是小说家的天马行空，不是史实。

上图正中心用骆驼表示的城市，即为丝绸之路上著名的撒马尔罕（Samarkand），几条不同的商路在此汇集

我们还说《撒马尔罕的金桃》，唐朝有那么多舶来品，为什么专门挑出“撒马尔罕的金桃”呢？因为七世纪的时候撒马尔罕向唐朝进贡过一种很大的黄桃，唐朝人管它叫金桃，作者就用它来象征那种凝聚着人们渴望和想象的外来品、进口货。

唐代因为对外比较包容，传进来的东西非常多。仅从植物食材来说，像黄瓜、香菜、胡麻、豌豆、蚕豆、甘蓝、甜菜等等，都是从外边传进来的。还有一些虽然史料上有记载，但是已经搞不清具体是什么东西了，有兴趣你可以看看原书。

但是有一点我们要强调的是，世界上的物种流传或者交换，绝对不是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么简单。物种往往是在不同的地方来回交换，反复流传，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培育的种类越来越多，食物才越来越丰富。

比如前面说撒马尔罕的金桃，其实，桃和杏都是中国原产。波斯本来没有桃，也没有杏，但是他们有李子，所以他们后来管桃叫大李子，管杏叫黄李子：希腊人也没有桃没有杏，但是他们有苹果，后来他们从波斯引进了桃，就管它叫波斯苹果，又从亚美尼亚引进了杏，管它叫亚美尼亚苹果：印度也没有桃，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说曾经有河西走廊的王子到印度做人质，这个王子带去了桃和梨，所以印度人管桃叫中国果子，管梨叫中国王子。

这种名字的转换其实非常常见，而且不一定叫某某地方的什么东西，就真的是原产这个地方，很多时候只代表一种外来的色彩。比如辣椒，原产美洲，传到中国以后呢，先是叫番椒，台湾叫番姜，番字往往代表是海上传来，番茄也是：辣椒到了日本叫唐辛子，意思是中国的很辣的东西，其实，辣椒传入日本比传入中国早不少，是葡萄牙人带过去的，不是中国人传过去的，日文里面这个“唐”字就有点像中文的“洋”，只要外面来的都叫“唐什么什么”；朝鲜叫倭芥子，那是从日本传来的像芥末一样辣的东西；琉球却叫高丽胡椒，说是从朝鲜来的。反正都是外来的。

好了！我们说到辣椒，就意味着该进入下一个主题了。因为辣椒跟小麦、苹果不一样，它不是欧亚大陆上的产物，是所谓新世界也就是美洲的出产。辣椒的流传代表了食物全球史上最亮眼的一幕，那就是哥伦布大交换。我们下回来讲。